李全一  (北京墨笺香文学社高级社员)

　　遗嘱公证，不但固定和记录着人们的真善美，护佑着家庭财产的传承，铺平着通往天堂的路径，也时常洗涤着承办公证人员的心灵，升华着公证人的德性。

　　在我从事公证工作的20余年间，不知办理了多少遗嘱公证，但印象深刻、终身难忘的是以下三件。

救命遗嘱

　　遗嘱能救命？说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

　　那是在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年夏天，公证处成天忙于灾后重建的各种公证事务，如危房拆迁保全公证、救灾安置协议公证、基建征地拆迁公证、工程机械租卖公证、恢复重建贷款公证，等等，忙得不可开交，也忙得不亦乐乎。

　　下午3点左右，强烈的日照把办公室的玻璃幕墙烘烤得像火炉，即使办公室内开了空调，仍然令人冒汗，更何况一直被咨询的当事人围着解答，衬衫已经湿了个透。刚送走一波当事人，便见一瘦弱的老年妇女携着一位身穿长长连衣裙，面戴口罩，头戴帽子的中年女士走进来。我赶忙让坐。我歉意的说：“虽然开了空调，还是热，你可以把帽子和口罩取下，这样可能凉爽一些。”她说谢谢，但仍未脱帽摘口罩。

　　这时，老年妇女开口向我询问房屋买卖、赠与和立遗嘱处理的相关法律问题，我逐一作了解答。我问：“你们谁要买卖房产、赠与房产抑或立遗嘱处分房产？”二人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见老女人转向中年妇女，问：“你看呢？”中年妇女说：“回去商量一下吧。”于是，二人起身道谢，走了。

　　第二天上午，二人又来了，依然如昨日的打扮，中年妇女还是口罩、帽子加上长长的连衣裙，几乎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包裹了起来。老年妇女让中年妇女留在大厅，一人径直走进我的办公室并顺手把门关上。然后给我讲述了如下情况：

　　原来，二人是母女，老妇人早年就与丈夫离异，独自拉扯女儿成人。女儿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5年前，女婿跑长途运输因车祸去世了；一年前的5·12地震中，正在读小学的外孙也不幸罹难；年初，女儿又查出患中晚期胃癌，医院说要在10天后做手术。女儿在都江堰有一间商铺和一套住宅，在地震中未受大的损害保留了下来，她想在上手术台前把房产处理给母亲，不处理好，她不做手术，但又不知用何种方式处理更好，所以才到公证处寻求帮助。

　　听了老妇人的讲述，我唏嘘不已，赶忙对她进行安慰。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不知是哪位作家写过的一句话：世界上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啊，经历这么多家庭悲剧还能坚强地生活着，需要多么强大的心脏和毅力啊！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助这对不幸的母女。

　   于是，我又把买卖、赠与和遗嘱处分房产各自的利弊给她详细分析了一遍，然后问她：“您是怎么看的？”老妇人叹息到：“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女儿的意图很显然，她是怕上手术台后下不来，要把后事先处理好。不过，我还是希望她的房产能保留下来，让她病治好后有个住处和盼头。”我说：“那就让她立遗嘱吧，这样可以两者兼顾，一是可以消除她的心病，安心手术；二是病治好后，在她健在的时候房屋始终还是她的，可以维持她的生活。”老妇人听后欣然接受，“那好！我再和她商量一下。”

　　第三天正午，二人再次来到我的办公室，女儿的打扮如故。这次是女儿先开口说话。她先让母亲到大厅等候，然后说：“李主任，请您再把几种房产处理的法律规定和后果给我讲一下好吗？”然后，她把口罩摘下，露出一幅美丽而有些忧郁的脸庞，又把帽子取下，好漂亮的光头。“李主任，请别介意，因为长期化疗，所以成了这个样子。”我赶紧说：“没关系，这样挺好看的，你很适合这种打扮。”我把各种处分房屋的意义和后果给她又认真叙述了一遍，建议她以立遗嘱的方式处理，并告知她立遗嘱需要带的相关证明材料。同时安慰她说，病一定能治好，手术成功的概率很高，让她放心手术。她听后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决定了，明天来立公证遗嘱。”

　　第四天早上刚上班，中年女士一个人带着遗嘱公证所需的证明材料来到我的办公室，进门就十分坚定地说：“李主任，给我立遗嘱吧。”我和助理，整整忙了一个上午，录音、录像、记录她的口述遗嘱意思，做询问笔录，打印遗嘱文稿，让她核对确认遗嘱内容……当她拿到遗嘱公证书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临走的时候，她不断的感谢我们，对着我们，也像是对她自己，大声地说：“这下，我可以安心做手术了。”

　　大约是两年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写材料，一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是随人一同飘进我的办公室，“李主任，您还认识我吗？”我抬起头来一看，正是几年前与癌症女儿一同前来咨询如何处分房屋的老妇人，但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也精神了许多。急忙让座。她不待坐下便兴奋地对我说：“非常感激你！你们给我女儿办理遗嘱公证救了她的命，如果她的房产没有处理好，她就不愿意上手术台，一旦拖延了医治，就活不成了。她现存恢复得很好，医生说，由于及时手术，至少可以多活20年。”我看着她激动的样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味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赎罪遗嘱

　　深秋的成都平原，一年一度的华西秋雨总是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下着，办公室里已经有了一丝寒意。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匆匆往往地跑进我的办公室。“主任，我外公要立遗嘱，你们能不能到医院去做公证？”我说：“可以，但不知你外公是否有行为能力？”他说：“他脑子灵活得很，只是年龄大了有病身体活动不方便。”我说：“那我先随你去医院看一下。”

　　穿过一条潮湿得都有些发霉的雨街，再拐过两条铺着簿雾的雨巷，终于到了仁爱医院。我在院门旁边的小店买了一束鲜花，来到住院部。这是我的习惯，到医院为当事人办证，都会买一束鲜花，一是出于对病人的尊重和宽慰，二是也有一点功利想法，这样容易取得当事人的好感，有利于交流、沟通。

　　老人躺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状况不错。经询问医生得知，这老人已经快九十岁了，因患有多种慢性疾病，住院治疗，下肢行动不方便。不过神志十分清醒，除有一点耳背外，表达无任何困难，行为能力没有问题。

　　我靠近床边问老人，“您老人家是想立一份公证遗嘱吗？”老人说：“是”。“您想把您的什么财产留给谁？”“我要把我刚分的安置房留给我的孙子。”“为何要留给孙子呢？”老人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因为有病友、医生和亲属在场，他不便讲原因。我说：“那这样，如果您确定要立公证遗嘱，我们明天上午来给您办理。”并告知他的亲属，需要准备的相关证明材料。老人说：“你留下电话，我明天上午给您约时间。”我说好，辞别老人离开。

　　第二天早上，细雨仍在若有若无的下着，只是微弱得有些像雾气，空气中的温度也小了一些，身体的舒适感也有所改善。我刚走到办公楼门口，惊异地看见老人的外孙推着老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于是赶忙把老人迎进办公室。

　　老人让孙子出去等，我看出他想给我单独交流，遂把办公室门关上，并嘱咐接待处的人暂时不让其他当事人进我办公室。我递上茶水，说：“老人家，这下您可以放心地给我讲您立遗嘱的想法了。”

　　老人说：“主任，昨天我不是不愿意给你讲，是不好意思给你谈。”我说：“立遗嘱处分财产，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您愿意把身后财产留给谁都可以，任何人也无权干涉，您就放心的表达意愿，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他说：“这个我知道，我年轻时候当过多年村干部，国家政策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我说：“那，您老还有什么隐情？”

　　他看了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立这个遗嘱，其实是有赎罪的意思，是想了却一个二十年前欠下的愧疚。我和老伴只生了两个女儿，上世纪50年代末收养了一个儿子。刚开始包产到户的时候老伴患病走了，两个女儿出嫁后，我一直跟随养子一家生活，他们待我很好。我晚年后就喜欢和老哥们一道打个长牌，长牌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有点子的纸牌。”我说：“我见过，但不知道怎么玩。”

　　他说：“我现在已经不玩这个害人的东西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就是贪玩长牌环的事。”叹口气后，他接着说：“那也是一个深秋，是翻地种小麦的紧要时节，养子夫妇成天忙于地里的农活，把不满6岁的孙子交给我看管。我带着孙子到乡场上去转转，遇到几个老哥们约到茶铺里头去喝茶，其实就是边喝茶边打长牌。孙子一开始在我身边玩耍，后来我只顾打牌，却忘了照看他。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边喊：‘不好了，有人触电了。’我急忙跑出去找孙子，哪知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我的孙子与另外两个小孩一同攀爬供电所的变压器栅栏，不慎触电，三个孩子都不同程度被烧伤。后来，我孙子不得已截了一只手臂。这事都怨我，如果不是我贪玩长牌，好好照看孩子，他也不会成为残疾人。”

　　他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这事，虽然养子一家没有怪罪于我，但一直是埋在我心头的一块沉重石头，怎么也掀不掉。这不，前几年国家建设征用土地，赔了我一套小户型安置房，面积不大，只有40平方米左右，我想立个遗嘱把这套房子留给残疾孙子，给他将来留点财产，也算是作点补偿吧。但我说的这些，从来没给任何人讲过，你也不要写在遗嘱中，你给我保个密吧。”

　　我深深地为老人的善意和坦诚所感动。我说：“公证遗嘱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保密，保密是我们公证员的基本职业操守，您放心。”

　　我与同事一道，很快为老人无偿的办完了这件遗赠公证。

　　当我把老人送下办公楼时，下了近一个星期秋雨完全停了，天空也露出的久违的一线蓝天。老人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连声说：“谢谢你，李公证。”我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公证人的职责，您安心治病，病好了，我跟您老学打长牌。”老爷子笑了笑，挥手让外孙推他转身离开。

　　望着老人坐着轮椅远去的身影，看着空中被秋风不断吹落的银杏树叶，一片片金黄在眼前是那样的耀眼。

　　三年后，老人走了，我又给他的残疾孙子办理了接受遗赠公证。

       姊妹遗嘱

　　一年一度的成都龙泉国际桃花节正在如火如荼地热闹着，办公室窗外一遍又一遍地传来那首谭晶演唱的《桃花谣》：桃花美，桃花艳，开在那三月间，桃花红，女儿娇，梦儿飞满天。……

　“这歌真好听。”我正在边写公证书，边听着窗外优美的歌声，突然一个爽朗的声音伴着一缕缕淡淡的花香飘进了我的办公室。我抬头一看，三个六七十岁的妇女各自头載一个用桃花和其他野花编织成的花环，来到我的面前。我说：“各位美女，请坐，需要办公证吗？”其中一位年龄稍长个头稍矮的说：“我们想咨询一下办理遗嘱公证的事。”我说：“好啊，您们谁要立遗嘱？”三人同声应到：“我们三人都要立公证遗嘱。”“那好，您们一个一个的说，各自要立遗嘱处分什么财产？”年长者说：“我们三人要共同立一份遗嘱。”“什么？共同立一份遗嘱？”我有些惊讶。年长者看我有些为难，补充说：“我们只是来随便问一问，我们之前已经到其他公证处问过了，他们说只有夫妻才可以立共同遗嘱，今天我们来龙泉桃花山赏花，这不，岗下山，看到你们公证处的牌子，顺便进来咨询一下。”我想了下，说：“这样吧，我下来与同事们研究一下，再给您们回话。”年长者很有礼貌的说：“那好吧？二妹、三妹，我们就不打扰主任了，改天我再来听主任的回音。”三人起身走了。

　　我国《继承法》没有明确规定是否可以订立共同遗嘱，但司法部《遗嘱公证细则》认为，两个以上遗嘱人申请办理共同遗嘱公证的，公证处应引导他们分别设立遗嘱，在当事人执意要立共同遗嘱的情况下，可以办理共同遗嘱公证。不过，理论上一般认为，这种共同遗嘱，主要是在夫妻之间适用。与同事们讨论的结果，有反对办理的，也有赞同办理的，意见不统一。我仔细查阅了有关规定，觉得既然法律上无明文禁止，《遗嘱公证细则》只是说当事人执意办理共同遗嘱的，“共同遗嘱中应当明确遗嘱变更、撤销及生效的条件。”于是想，只要三姐妹申办共同遗嘱的理由充分，不损害公共利益和他人利益，应当为她们办理。

　　几天后，三姐妹中的大姐如约而至，在我的询问下，她谈了为何要办理三姐妹共同立遗嘱的原因。

　　原来，他们的父母是解放前的知识分子，解放后在反右斗争中，双双被打成右派分子，家里有四个子女，除三姐妹外，还有一个弟弟。三姐妹虽然都读完大学或中专，并都参加了工作，但由于家庭出生的原因，在婚姻问题上都有些自悲和自闭，二姐恋爱失败后不再谈，三姐在短暂的婚姻结束后不愿再婚，自己则从未谈婚论嫁。三姐妹退休后，从各地都返回成都，相依为命生活在了一起。在成都共同出资购买了两套住宅，一套用于三人共居，另一套出租。现在三姐妹的年龄越来越大了，三人商议，共同立一份遗嘱，把两套房产的后事处理一下。

　　我听了大姐的叙述后，觉得办理共同遗嘱并无什么不妥的，于是根据三姐妹的意愿，为她们设计了如下遗嘱内容：三姐妹中谁先去世，其遗留的房产份额归健在的二人继承；第二位姊妹去世后，其遗留下来的遗产（包括继承第一位姊妹的遗产份额部分）归最后在世的姊妹继承；最后在世的姊妹去世前可以再立遗嘱将自己的房产份额和继承所得的房产份额全部遗赠给三人共同的侄子（弟弟的儿子）。大姐说：“这个遗嘱内容甚好，正是我们三人的共同意思。”

　　第二天，三姐妹带上申办遗嘱公证的全部证明材料一起到公证处找我办理遗嘱公证，在证明材料中，各自还特别提交了一份单位的人事档案材料，上面记载三人确实均无配偶。

　　领到遗嘱公证书后，三姐妹特别高兴，非要邀请我一起去用晚餐，我说：“我们公证员有纪律，不能参与当事人的吃请，您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大姐说：“那好，我们不能破坏公证处的这个规矩。”临走时，给我说，她们还会来看我，顺便咨询法律问题。我说：“随时恭迎三位大姐来访。”

　　其后的几年中，每年的桃花节，三姐妹都来看桃花，也不忘到我办公室坐一坐，大姐更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公证处来咨询法律问题，实际上是为了找个信任的人叙一叙家事，时不时还带上一些自做了小吃，什么叶儿粑、粽子、卤豆腐干，等等，送她回去的时候，我也会顺便给三姐妹买一些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让她带上，一来二去，她已经把我当成了亲人，我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大姐。又过了两年，大姐在贵州的单位医院病逝了。

　　二姐打来死讯电话的时候，正好又是在三月的桃花节期间，窗外的商店，依然在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那首经典的《桃花谣》，只不过这次换成了黑鸭子组合的演绎：心上香，梦中缘，千里万里剪不断，桃花美，桃花艳，盛开一年年……

　　我当时就想，但愿天堂也有桃花，陪伴大姐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