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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红梅(四川绵阳)
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陈先富先生。于我而言,他就像我倏忽记忆中的一束光,在我迷茫无助的时候,时时从我繁杂的记忆中跳出。
半山坡上有一处土墙青瓦的院落,院子外面是宽阔的操场,这就是古井村小学,学校下边有一条大路穿村而过,这一点,古井村小和蟠龙村小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古井村院子里天井很小,仅供师生出入,操间操体育课学生活动全在外面的大操场。而蟠龙村的天井却是宽阔的内操场,一下课,孩子们就在里面自由奔跑,游戏,尘土飞扬。
我在古井村小学上二年级的时候,原先教我们的吴兴顺先生,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退休了,我后来和他的儿子还做过同事。
接替他继续教我们的就是陈先富老师。
他年纪不过五旬,但看起来却更像一个老人,长年穿一件洁净的毛蓝色中山装,背微驼,头发花白,脸色蜡黄,鼻梁高挺,面庞棱角分明,眼眶深陷,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但他的目光分外坚定,甚至可以称得上深邃。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未有过笑容,还时常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走进校门,向左,其中有一间就是我们的教室,地面坑洼不平,课桌简陋到令今天的学生难以置信,是村民用竹条编制的。古井村是石塘乡境内最偏远的一个村子,买不起桌子,只好如此。斑驳昏暗的土墙壁挂满了先生手绘的国画,先生用这些图来帮助我们看图说话,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作文课了。
教室后面有一道小门,进去就是先生的家兼办公室,只见室内一张挂着白色蚊帐的木床,一桌一椅,一个炭炉,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炭炉有时候也放在室外屋檐下,窗台上放几个茶盅。那是先生用来给我们烧开水喝的,那时候的小孩,因为喝生水常常肚子里会生蛔虫,但因为先生的炭炉,我们却可以从早到晚都喝到开水。
只是不允许浪费。
真的,我现在回想起,寒冷的冬天,那温暖的炭炉,如阳光般温暖,融化着我们幼小的心田,而那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教室,因为有他,也如天堂一般,我们是何等幸福的孩子。
本子放在竹编的桌子怎么能把字写好呢,他叫儿子媳妇专门买来搪瓷的语录板,每人一块,垫在本子底下,他对我们很严格,我们也很认真,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这语录板一直是我的宝贝,可惜后来几经搬迁,再也找不到了!
那时候的学费虽然不高,总还是需要几块钱,而这几块对一天只挣一两毛钱的农民来说又是多么艰难。很多孩子会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老师也无能为力,但陈老师却解决了这个问题。起初,家长觉老师教得非常用心,就想老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不方便就送点鸡蛋,红薯,玉米之类的给老师。结果通通都让老师以市场价给钱或充做学费。结果,有交不起学费的,就试着背一背红薯,抱一捆青菜,先生都热情地将这些不值钱的农产品算作了学费。于是困扰农民的学费难题就这样解决了,我们班再也没有一个学生辍学。
有一次学校安排我父亲去南充进修一个月,看我父亲犹犹豫豫,先生明白父亲的担忧,竭力支持,说年轻人有学习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只管放心去,娃儿每天可以去他家吃饭。那一个月在他那实在吃得太好了,顿顿白米干饭,天天有香喷喷的回锅肉。
我父亲进修回来后十分感动,一家人商量着给老师拿袋面粉(那时候三餐以粗粮为主,面粉是很珍贵的)我兴冲冲地扛着面粉来到老师家,推来让去,老师却始终不肯收。
一起吃饭的还有两个小朋友,他的儿子媳妇每周末都会骑着自行车,带着孙子孙女来学校跟他团聚,(儿子前些年在安昌桥头开了汽修厂,现在这厂已经搬走了。)同时给他补充些生活物资,有时候这两个小朋友就留在学校里。我还记得那个大点的男孩叫四春,还没有上小学,白白胖胖的,比我小一点点,很顽皮,早上吃饭,端着个碗满操场跑,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没有见过这种五颜六色的蛋,惹得直流口水,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在操场转了几圈,那蛋好像还是完整的。他好像不是在吃,而是在细细品尝他碗里的美食。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
这是老师最喜欢唱的一首歌,这声音多么浑厚,辽远,让我们也沉醉其中,小脑袋里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碧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自由的飞鸟,辽阔的草原,奔驰的骏马……
老师还擅长书画,教室的几面墙壁,都悬挂着他手汇的一帧帧国画。有趣的故事,古老的传说,花鸟草虫,山川河流……从看图说话开始了我们作文启蒙。
那时候的小学低段老师是包班的,他一个人要承担所有的课程,对于他这样一个老人,精力和体力无疑是一个挑战。
记不得上课的具体细节,我们在他的带领下说说写写算算,尽情地诵读,细心地观察,大声地表达,自由地奔跑。我们把本子垫在语录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笔一划,他是非常严格的,书写须人人过关,不容许我们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我们贪婪地写写算算,就像品尝盛在土碗里的珍馐美味。
那间只有一扇木窗的简陋的教室,在我看来比宫殿更华美,那暖融融的炭炉比阳春三月更温暖,我们每日的功课,比繁花胜境更令人着迷。
进校门向左,第一间屋子里放着学校唯一的风琴,每天都放学后他都喜欢在那里弹唱。听说他原本是弹钢琴的,但那时乡村学校里自然没有钢琴。那架风琴,除了我父亲和他,也没有其他人去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那浑厚的男中音带着一丝忧郁和伤感,飘得很远很远,至今仍在我心中回响。
那时家庭作业这个名词还没有发明,为考试而创造的题单也未曾见过。但放学后,我会自然而然地将桌凳搬到寝舍门口,铺开书本,拈笔在手,兴味盎然地坐着继续读写,就好像小女孩放学要玩一把必玩的跳绳、皮筋一样。
没想到老师见了竟大大地感动起来,两眼放光,时常肃穆的表情也变得异常生动,当场就竖起大拇指,当着我父亲的面热情洋溢地表扬起我来,毫不吝惜地挥洒誉美之词,并郑重地嘱咐我父亲一定好好培养。
不要小看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记忆力,我至今对此记忆犹新,我几乎很少见老师如此热诚地夸赞学生,他是学校最受尊崇的老师,我父亲说起他常满怀敬意,被他这么一指,一种被赏识的快乐与庄严迎面袭来,犹如在混混沌沌的世界里点亮了一盏明灯。
那时已经开始记日记,二年级的孩子识字不多,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有一次写完一篇日记,左读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突然顿悟,凭着语感,自作主张地加上了标点符号。
有一天半夜里,突然感觉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交谈,迷迷糊糊之中听见有人在说,你看,院坝里的菊花像爆炸式头发,这观察多细致啊,这比喻也再贴切不过了?小猪跳着欢迎客人这些句子一个个是多么生动啊?……原来是父亲在给母亲读我最近写的日记。秋冬的院子里,豌豆苗,蒜苗长得青翠水嫩。菊花开了,红的火热,黄的耀眼,紫的诗意,泼洒了一地。申家的表妹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正被母亲牵着走下院坝边的陡坡,那头还没被圈养的小乳猪,正撒欢地跃上坡去迎接主客。一边“哼哼”欢唱着,一边用嘴亲昵地在他们裤脚边拱来拱去,这是它每天必有的欢迎仪式。
那时,比喻和拟人这些概念还未曾听过,只是凭着感觉,写下彼时的感受,我们那时的看图作文,也是如此,细心地观察,大胆地表达,尽情想象,写下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稻子收了,大雁去了,燕子又来了,油菜黄了又绿,小麦绿了又黄,秋去冬来,春来夏至,不知不觉,一个学年过去了。我们放暑假了。暑假里帮大人收玉米,帮大人看守梨园,扳笋子虫,捕蝉,在田野里疯跑,总之,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一个暑假过去了。
然而,新学期,陈老师并没有来,我们换了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呢?
午后,阳光把窗外的树影投射进来,一只大蝴蝶在窗前上下翻飞,但没有一个孩子有心思去理会。有孩子小声地互相探询:“陈老师怎么没有来呢?”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浓浓的思念,就像《子衿》里的那位青年,痴痴地思念着他的恋人,整个教室里,似乎都在发出一个个焦灼的疑问:
“陈老师什么时候来呢?”
下课了我们来到大路上,向他来的方向望眼欲穿,盼望有一个穿毛蓝色中山装,背微驼的,头发花白,面容清矍,步履蹒跚的身影,微笑着向我们走来。然后我们兴高采烈地跳着跑着迎上去:“老师,您终于来了,我们等了你好久好久!”然而,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陈老师终于还是没有来!
再也没有人从早到晚为我们烧开水,叮嘱我们“别烫着”“不要浪费”。再也听不见那浑厚、辽远的歌声,再也不会有人那么严格地要求我们一笔一画,耐心地守着我们人人过关,墙壁上的国画也已经撤了下来,再也不会有从教室后面的屋子走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师已经去世了,就在那个暑假,这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
他得的是肺结核,在教我们之前就已染病,以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这个病是不治之症。
原来是这样?!
同事、家长、学生,无不为之惋惜!
后来父亲跟我谈了陈老师的经历,文革期间,陈老师被打成了右派,从此离开心爱的讲台,被送到安昌河滩去筛沙,一个耿介的知识分子,从未干过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打击和肉体的折磨让他失去了健康,染上了肺结核,十年间,一个才气逼人潇洒倜傥的壮岁竟成了头发花白,疾病缠身的老翁。
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十年文革结束,国家为他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摘掉右派帽子,并且给他补发了工资。发现他已经患了不治之症,问他有什么愿望,因为按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可以申请病退,然后安心治病。
他坚决要求恢复工作,重返讲台,对于他来说,只有重新站在讲台上,才能实现政治上的新生,精神上的涅槃。而这比生命更重要,于是他成了我们的老师。
当然,这都是别人转述的,关于自己的过往,从未听他向人提及,而对于自己遭受的种种不公,亦未听到他向人抱怨只言片语。
他个人的命运,是有很大悲剧因素的,而这悲剧却不仅属于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痛。上至国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 ,无不波及。所幸国家及时拨乱反正纠正这些错误。无论社会和个人,都是在解决矛盾和问题中完善成长的,而在解决一些问题的同时,往往又会出现新的问题。这需要我们有直面问题的勇气,而不是去苛责,去粉饰,去逃避。
在我看来,他的重返讲台,更有悲壮的意味,让他更像一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是知道自己状况的,他也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来到古井村这个偏远的村小,简陋的校园,淳朴的同事、村民,天真的孩子,是否冶愈过他饱经风霜的心灵,而他在生命的尽头,依然将同事、老师、长辈这些人生角色都做到极致,又是何等令人感佩。而这一切,也都是源于爱。这些爱的暖流,交织在一起,润物细无声般浸润着我们幼小的心田。时至今日,就像倏忽记忆中的一束光,时时从我繁杂的记忆中跳出。
陈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我曾写过很多关于他的文字收藏,但几次搬迁,如今再也找不到了,我怕这些记忆中的珠翠因时光流逝而散失,又再一次怀着深深的敬意在手机上滑动一个个文字。但我又深知文字又是最无用的东西,一旦定格,又难免被文字局限。
不久,父亲离开了古井小学,我也很快转学。半山腰的校园早已不存,关于学校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惟独他清矍的面影总是那样清晰,包括衣服的样式和颜色。
愿先生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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