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万清(四川邻水)

     烟花三月，鸟语竞鹂。春回天暖，万物复苏。向窗外望去，樱桃烂漫，菜花嫩黄。红紫粉白，芳菲若云。

     我和妻早约定，这个双休日驱车去樱花岭看樱花。据去年看樱花回来的朋友兴奋的描述，樱花岭遍山遍野的樱花着实与别处不同，红紫烂漫，如霞似锦，粉白轻莹，若羽若云。规模盛大，万亩披彩，岭脊沟谷，明暗起伏，阴阳浓淡，浅深相间，拟作花湖又似花海。男牵女携，娇喘微微。童叟咸至，登高望远。摆姿式，摄倩影。弄乌云，飘纱巾，好不热闹。言者，神采飞扬，目光炯然；听者，口张眼迷，好生羡慕。妻早已被鼓动得几欲前往，醉访花海。无奈，几个双休日，天公竟不作美，落雨吹风，竟未去成。

      今年三月，惊蛰刚过，天公竟是十分善解人意，接连夜雨昼晴。桃绽朵，李吐蕊。柳发芽，草萌青。鸟啭喉，风送暖。夜来雨润花苞溪河涨新泉，昼至阳温花床草木添嫩绿。堪堪是外出踏青赏花的好日子。

      妻迫不及待地打扮了一番，还特意去焗了油，系了她平生认为最飘亮的纱巾，红黄绿紫，十分艳丽，在春天花下摄影十分相宜的那条。我知道，她是想用镜头留住这美好盛世的春光。

      我们还邀了俊兰，王芬和二姐，三姐四家人，坐两辆车，一同热热闹闹前往。

      从雅园出发，走环城路，过合溪庄，草梅园，合溪街，向右转入乡间旅游路线，右弯左弯，朝南山方向山上爬去，全程约莫50分钟。便抵达专为游赏者劈的停车场。

      一路斗折蛇行，但路面极好。公路两旁樱花树夹道相迎，偶有李花含粉羞颜，桃花红润了脸颊间杂其中。草是浅绿的，叶是稀少的，杂花也仅是在初放的。毕竟还刚刚农历二月出头。尽管春风和暖，阳光明媚，但早晚还是很凉的。所以花们还算不上浓装艳抹，盛妆华服的少妇，最多只能算是青春蒙愣的小姑娘。古诗曰“豆蔻年华二月花”，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只有樱花敢为花先，率先烂漫开来，比杏花、桃花、李花还早一拜礼哩。她不怕料峭春寒，颗颗花心再也“捂”不住，这不，竟纷纷绽放了起来。尤其是上山坡高处向阳面的紫云般绯红的樱花打头阵，开得很有些放纵了。下山坡粉白似琥珀般的樱花紧跟着，也次第开放了起来，虽薄薄的，然也有连遍成云海的意像了。

       我们下得车来，扫码付了一辆车十元的垃圾清理费后，便相扶相将着往岭脊小径奔去。我十分诧异，平时妻子脚步挺懒散的，今日何以如此强健快捿，弄得我从小在深丘坡谷奔跑惯的人也几次被她甩得老远。

   “快点，这边好看！”

   “到哪去了，这里人少！＂

   “赶快点，这个角度挺好！”

    “看，这背景多美！”

    “瞧，这花开得多好看！＂

     一路催促着我为她拍照。拍后，还立马要看：

     ＂真笨，拍眯眼了！＂

     “太丑了，脸都笑烂了！＂

      “咋拍成双下巴了呢？＂

       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要我重拍，直到拍得她觉得满意为止。

     “花要拍好，人也要拍好！还说你学过美术的呢！如何取景，远近，疏密，你比我懂！！”她说。

        我知道，她想留住春光。她是，二姐三姐也是，前往赏花人何偿不如斯。

        留住春光，自然的，人生的！人面桃花相映红，恐怕就是最好的春光了吧！

       于是，我禁不住口占一词：

樱花开，

意徘徊。

春风几度入君怀。

一径行人樱丛去，

花事烂漫依云栽。

樱花开，

南窗外。

谁家樱花初绽来。

红云满坡玉带绕，

白云青山出山隘。

     一路游赏，樱花烂漫，灿如霞云，人在花中走，犹在云中游。游赏之路仿佛玉带，纵横阡陌，时隐时现。花海中散落着一些翠竹掩映的山民房屋院落，或骑于岭脊，或卧于溪湾。青山撑于后，玉带环于前，樱花翠竹簇拥左右。清溪流泉淌于林中，碧池水塘照于坝前。春风徐来，竹摇花动，碧池春水，诗意盎然。无不令人沉醉。我又禁不住吟诵起陶潜公的《桃花源记》来一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谁，这么有雅致？又是词，又是文的？”

     突然，从一岭脊竹樱衬托的别墅门里走来一位六旬妇人，笑吟吟大声问道。

     我和妻等一愣，难道打扰了人家清休？

     妻埋怨地瞪我一眼，意思是，书呆子，发什么疯，打扰人家了吧，看你怎么道歉。

   “对不起，扰了您的清梦！”我扶了扶眼镜，致谦道。

    “兄弟，您认不得姐啦！樱花姐，您樱花姐呀！”

    “樱…花…姐？”我又是一愣，眼前这位贵妇模样的女人，衣着华贵，豹毛溜滑，华发挽髻，双耳坠珠，白胖红润，双下巴，红肉嘴唇，满脸油光，手戴金钻戒，腕着金手镯的，一看便是生活悠游富足的老妪，竟是老家隔岭塆一个队的樱花姐？

    “是呀，是您樱花姐呀，您小时候，我还逗您玩家家呢？忘啦？”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搓糯米，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姑娘！”

      我禁不住边接唱着儿时的童谣，边走近了些看。依稀觉得她不是樱花姐，又是樱花姐。

   “好几十年啰，您兄弟倒除了发了些福外，身板，声音大致没变呢！性情也未变呢！还是一脸书呆气，喜欢吟诗诵词的！其实，姐从二楼窗口老远就听见您和弟妹的声音了！但又怕认错哩！”

   “他就好这一口儿，吟诗作赋，假充斯文，酸不溜丢的！让姐笑话了！”妻赶忙说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

   “哪里哪里，我们小的时候，女孩们都特喜欢听他念诗呢！特好听了！自从出嫁到山里，很少再听到这么清纯的诗呢！高中时读过一些，老了，记不住了。再加上，一心奔钱去，随丈夫东奔西跑，走南闯北，到处打工，开苖厂，做生意，才打下这点基业。为把樱花产业做大做强，从外地学了育种樱花，观赏性桃花，李花还有枫叶树等花木技术，回来东选西选，选中了这大片原本快荒芜的坡地植樱花树等，近五年了，才这点规模！”

   “孩子们都好吧？”我问。

   “孩子们还争气，大儿子进了外省税务局，二儿子在本市银行，三的一个是闺女，偏偏喜欢花卉，苗艺。都是研究生毕业。都工作了，安家了！”

   “咋不跟孩子们去城里住？”

   “老头子不干！他爱乡村。累了大半辈子，积了点钱，加上儿女们支持，在这里修了这点孬房子。另租了三万多亩山地，聘了几十个工人，开垦植树，以地养地！这不，就成了这樱花岭！”

      一会儿，大家都聚齐了，一起去煮过年粑汤圆去了。

      我坐在她别墅前，望着前面绯红轻云般的樱花横在碧水池塘堤上，一只白鹤轻灵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地滑翔着，思绪禁不住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少年时代。关于少年时期樱花姐的故事片断又浮上心头。

      在我少年时期的记忆中，樱花姐是老家周围十乡八里最好看又最温柔的。

      我少年时期的樱花姐可好看了。黑亮的头发挽着髻，用胶圈扎着，横插了一根簪儿。雪白细长的脖子撑着一颗令人作迷的头颅。头颅正面，清俊白晳的脸庞令人看后心会怦怦乱跳的眉毛，那么妩媚，弯弯的，像土河溪岸边的柳叶，又似黑色的月牙。看后心慌意乱又无比温暖难忘的眼睛，明亮秀长，漆黑的眼睛仁溜溜圆，眼睛仁有两颗晶亮的星星，长长的睫毛墨似的瀑布般垂着或掀开。高挺白嫩好看的鼻子圆润乖巧。过家家时，故意碰了碰，好香好腻哟。特别是红润的嘴唇，雪白的牙齿，尖圆润滑的下巴，圆润厚实莹白的双耳，常常令儿童少年时代的男伙伴们睡不着觉。唯一的不足是营养差些，脸瘦，白中有点青。

      她经常穿着浅湖蓝色的衣裤，内着雪白的衬衫，白领衬着本就白净的皮肤愈发显得雪白细腻。手指长长，雪白透着淡红，如葱般笔直修长。

   “太美了！”大哥哥们无不像跟屁虫似的粘着她。只要她到来，生产队的男青年们的生产效率无不大大提高，心里无不想在她面前显摆自已的强壮和能干。挑草头比谁挑得重，跑得快，千担闪溜闪溜，仿佛唱着歌儿。抹苞谷，比谁抹得多，抹得快。板凳一倒，解放鞋穿在一只凳脚上，双手握住玉米棒子，在鞋底上擦得呼呼着响，好像合唱什么歌一样。久而久之，生产队长看出了着头，分工时，专门将樱花姐分到男青年那组。并说：＂樱花不需劳累，只需往那儿一站，这些毛小伙子劲头十足，劳动效率倍儿高！”

      樱花姐嫣然一笑，不说好孬！但樱花姐很多时候也常婉拒。有个别胆大的哥儿粘得过份惹人讨厌。时常找上少她近十岁的愣懂的我陪她玩。因为儿时的我很文静，爱脸红，爱读书，时不时逗出点雅词雅句，惹她喜欢。

      有幸离她最近相处的事儿，记得有三次。一次是在新屋基石坡旁土墙房里抹苞谷，她特意叫我陪在她身边一起抹，我端着撮箕坐在她腿边。天有些热了，她穿得本就很薄，偏偏将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雪白的大小腿，在红黄玉米堆里伸着，被映得白里透红。我看后，脸非辣子红，呼吸似乎突然急促起来，我迅速移开眼光，埋头抹自已的苞谷。她却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口里却嘻笑道：“咋脸红呢？在姐身边抹苞谷还害羞？”大家听她逗我，哈哈哈大笑起来。我脸更红了，心突突直撞，仿佛要迸出来似的。口吃地争辩道：“红苞谷映红的！！红苞谷映红的！！”

   “哎哟，苞谷虫爬上姐的大腿了，肉麻肉叽的，快帮我拂开！”她突然惊叫起来。我急忙扭过头去，一看，果然一只苞谷虫在姐大腿上爬。我原本也是怕虫子的，那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啪地一手拍在她大腿上，将虫子拍死了，然后迅速用手一抹，将虫子抹去了。然而，从此，樱花姐大腿温暖柔滑的感觉永远也无法从我记忆中抹去。

      第二次，是早晨摘绿豆，太阳暖和地照在土河溪两岸，岸边沙地上的绿豆已黑黝黝的饱胀胀的了，成熟透了，该摘了。听见樱花姐背着背篼下河边来的说笑声。我突然极想跟她去摘绿豆。我便向母亲要了个小背篼背着，屁颠屁颠跟着樱花姐，像小跟屁虫似的。来到绿豆地，露水还未干，要挽裤挽袖下地。我学着她的样儿，挽上小裤腿，小袖子，两手摘绿豆荚，然后右手向后甩进篼里。但我总是甩不进去，到处甩起。她走拢来，用手抓着我的手说：“要这样甩！这样甩，手要弯，腰要挺！！”我脸差点贴着她胸部，一股淡淡的体香沁入心脾，我头轰隆一声无限胀大起来，昏昏沉沉……我不知何时才学会往背着的背篼里甩绿豆荚的，已忆不得了，只分明记得，她雪白手指在绿豆丛中娴熟翻飞的模样令儿时的我念念不忘。

      第三次，是在保管室大地坝碾草头，我随大人们将稻草散完摊匀在混泥土打成的地坝上，就由队长赶着水牛，拴上石滚子在坝上来回辗着。可突然天降雨来着。慌忙间，樱花姐拉着我的手钻进为夜晚照谷子搭建的窝棚里躲雨，我贴身挤在她身旁，再一次近距离接触她的香香的气息。这次，我不再慌乱，只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闻着她的香味，只在心里祷告，天老爷，莫停雨，一直下下去吧。这时，我愣懂的少年心里蓦然迸出一个词：爱情。就像粤剧《红楼梦》中宝玉对黛玉那种，巜五朵金花》中铁匠对金花那种。于是，心里发誓，今后娶媳妇一定要娶像樱花姐一样好看温柔的。

       但，樱花姐却在那年樱桃熟了的季节出嫁了。

       她出嫁时，我上镇上住校读初中了。据父母说，嫁到山里去了。说樱花姐还是看了巜刘三姐》和《朝阳沟》两部电影后才决定嫁到山里去的。这时，我才突然记起有一次她问过我：“山上好不好？”我说：“好！风景好！杂粮多，不饿肚子，空气也好！”

      没想到她还真嫁到山里去了！

      后来，隐约听父母提起过，她们有几个孩子，生活很拮据，但终于都考起什么学校了。再后来，听说外出打工，发达了，开了什么厂。总之，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但，我终于没有再见过她。

      后来，我终于娶了位如樱花姐一般高高顺顺的媳妇，过着与时俱进的日子。

    “吃过年粑哟！您在想什么呢！”妻喊我上楼去过午。我才意识到我忘神了好一阵。

      樱花姐的別墅位置极好。背依青山，脚踏环抱公路，左右山脉环抱于前，正面三座青郁郁的小山头如笔架一样。笔架山内碧池映波。前后左右樱花烂漫，翠柳吐青，碧竹摇拽。别墅两楼一底，灰白相间，十分雅致！

      吃完过年粑，她陪同我们沿路走了很远。看见几位挖枫树，包树根的工人在向她打招呼。她向我们介绍说：这些树是陕西那边订的，要千多棵，隔两天发货。我们这樱花岭赏樱花不赚钱，主要靠卖树苗、花苗赚钱。有些名贵花木，要千多元一棵。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特别注重居住、休闲的生态环境建设，销路还可以。一年可解决不少人就业，发工资，也算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吧！国家推进乡村振兴，老头子计划扩大规模，增加品种，将旅游和种植产业结合起来，做大做强。到时可接纳更多人就业哩。

   “老实话，您文笔好，好久帮我写篇樱花赋？到时刻出来，为这原野添点文气！”

   “那敢情好！您算找对人了！他样样不行，偏是文章写得好！！”妻赶快应承。

     回来的路上，夕阳映照下的樱花更加烂漫起来，仿佛一日之间变得更加厚重、灿烂、绚丽和辉煌了！

     什么时候，我能为樱花姐樱花岭的樱花写篇巜樱花赋》呢？

    为儿时的樱花姐，为启蒙了我们情愫的樱花姐，为使那饥饿单调的年代的伙伴们倍感温暖的樱花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