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万清（四川邻水）

第四十六回   劳思成疾萝患樱月病  暮春落花廷闻葬花吟

        三月烟花季，暮春落花时。万木叶竞发，百病发务集。话说灵萝忧思劳疾，再次病倒，并不关乎脱衣饮酿之事。昨日挂牌饮宴之后，猛地潮红，气涌胸闷，咳嗽不止。清泉去后，更加严重。半夜高烧，又一阵猛烈咳嗽，骇得康康女与张梅心纠不已，举止无措。正欲拨打120，接去医院时，灵萝却笑着劝道：“真是不经事的小孩，遇点事这慌成这样。娘这病是老毛病，近几年每年春发病发，不打不碍事儿的，娘心中有数。”

    “还不打紧，都咳出血丝了。”康康女差点哭出声来，泪水在眼窝窝里打转。

    “娘说没事就没事儿！相信娘。康儿把箱底里哪本书给为娘取来，娘怕是又睡不着了，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灵萝强打着精神，瞟了瞟床侧梳妆台上的镜子，蓦然发现自己蓬乱的花白头发下那张潮红的瘦脸，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可能也该走了吧，也好，该做的事已做得差不多了，乡亲们也过上了好日子。只是该了的孽缘还未曾了，恐怕这辈子也了不了了。

       康康女取来一本发黄的书来，封面上赫然印着《心奴记》三个字。递给娘后，便与张梅一起默默地退出卧房。

       灵萝用厚枕将自己背部又垫高了些，披好厚衣服，倚在床头，借着灯光，缓缓翻起书来。第一页上贴着当年当学生时春游拍的照片，那时多年轻啊，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们，天真无邪，生龙活虎，多美啊。那时的自己满头秀发，油光水亮。两只眸子清亮亮地如两泓秋池，纯静透明。宽宽额头，秀眉舒展，没有一丝忧愁。挺直的鼻梁硬是好看，红红润润的嘴唇，硬是乖巧。微微上翘的小下巴隐隐泛出鹅黄，。两耳莹白，藏在秀发之下，微微露出两只圆润白暂的耳垂。难怪，很多男生见了，都会露出异样的眼神儿。记得何老师第一次见到俺时，也是眼里一亮，狠狠愣了一下神儿，俺当时还掩口葫芦私笑了他好几回。恁们大个老师，好像没见过美女似的。灵萝沉浸在回忆之中，不觉将目光移向了照片上的何文廷老师。就是您，害得你学生为你得了相思病。告诉你吧，那时你哪是萝儿的什么老师，你分明就是萝儿爱情的全部。灵萝盯着照片上英俊挺括的何老师那张轮廊分明，眼神澄澈，目光炯炯，嘴露微笑的脸，悄悄地说着话。人儿啦，您可知道，当年你可把我害惨了，满脑子都是你的影，驱不走，挥不散，忘不了。上课哪还听得进去？你总说其他学科老师总反映我上课走神，其实那是少女怀春，痴情惹的祸。我那是在想你呀！你可知晓，对于一个初次坠入相思河的我来说，是多么纠结多么无措又无助。我知道爱上老师，是不应该的，或许也是不道德的。但爱情已然敲门，拦都拦不住。你能怪我么？要怪，就怪你不该对我太偏爱，太温暖。使远离家乡孤独寂寞的我遇见了人生的太阳，我能不痴心妄想吗？

       何文廷始终微笑着，不回答她，灵萝继续说着悄悄话。冤大头哟，就是你，让我整日坐卧不宁，茶饭不思，成天郁郁寡欢。那时，我站也思君，坐也思君，卧也思君，春梦里尽是你的温柔，挤了我满怀满脸。你的温暖好像春日的太阳拂照着我的芳草地，芳草在春阳暖照下疯狂地舒张生长，草地溪流如融冰似的汨汨吟唱着爱情的颂歌，欢快地淌着……

       后来，离开了你，去远方读中专学会计，就是想远离文学的诱惑，远离你的温柔而又令人快乐的陷井。然而，我低估了你的魔力，低估了初恋的魅力。无论我走多远，你的影儿始终伴随萝儿一生，既给我欢愉，又使我烦恼；既给我力量，又让我痛苦。为你笑，为你哭，为你闹，无休无止。

       再后来，我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却好，只言片语也不回。我终于冷冻了自己，出嫁了自己，用几乎最痛恨的方式报复你，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于是把初夜交给了别人，成了别人的女人。然而，你还是不曾有只言片语的询问。你笑，你笑，你只知道微笑。灵萝狠狠地瞪着照片上始终微笑的何老师，用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只知道笑，你这杀人不见血的笑呀，让多少女孩为你苦啊！你的萝儿心里在淌血呀！你还笑得出来，你个狠心的贼呀，偷了萝儿的心，还笑得出来？……

       次日，终于还是再次进了云州县人民医院。她悄悄将书藏在行李箱里带进了1314号病房，压于雪白的枕头之下。只要病情稍一缓解就又拿出来翻。灵萝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得了肺部癌症晚期。也知道自己翻的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而是自己一生坎坷的情感经历。她又翻到了当年在老师书案上偷来的两页信笺纸，上面两根平行的红线，仿佛两条红色的鞋线，让萝儿想起当年何老师脚上永这系不牢的鞋系儿；又仿佛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让萝儿想起自己与老师永不相交的情感轨迹。

      然后，她再逐一阅读着以自己坎坷一生为原型写的长篇传记文学《心奴记》来，看着，看着，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萝儿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脚印收完了，我先走一步了，文廷老师。脸上的潮红渐渐脱去，变成粉红，淡红，雪白，就像樱花岭头枝上开着的樱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回过头来，再说说灵萝的老师何文廷。

       何文廷自那时酒后携萝上樱花岭，借着酒劲欲拥萝儿，被萝儿疼咬一回后，终于酒醒。憣然自责，不敢再去造次。只成天躲在家中阅读雪芹的《石头记》，恰值妻女正在电视里热播的《红楼梦》。他也常常陪看几回。     

      一日，春雨大作，窗外樱花飘零。文廷闲来无事，聆听起87年版《红楼梦》主题曲，由中央乐团演奏的。其中陈力原唱《枉凝眉》和《葬花吟》（作词：曹雪芹，作曲：王立平），尤其催人泪下，听得文廷老泪纵横。

只听《枉凝眉》中唱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

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

春流到夏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

又听到《葬花吟》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偷洒泪

洒上空枝见血痕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人亡两不知

       听着听着，文廷竟心中大悲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看着窗外的落樱，想到樱花岭樱花谷里的落樱正在随雨后风吹飘然落地，或雪白或粉红的一片，不正像人类的一生吗，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年轻时，皮细肉嫩，精力充沛，人人焕发着生命的活力，不正像刚开的樱花么？那么光彩照人、美丽动人。可是光阴任苒，时光匆匆，转瞬间，皮老肉粗，精力衰竭，人老珠黄，不正像风中落叶，雨打落花吗？雪芹大师必下的《枉凝眉》道尽了多少人世离合，有缘无份的情感悲剧的无奈啊！其《葬花吟》更是道尽了人生生老病死的悲凄和无助啊，哪里仅是《红楼》儿女私情的写照，分明是人世共情的宿命。难怪王立平倾情谱曲陈力演唱历经半个多世纪还经久不衰，直至今日，还能给人强烈的震撼。文廷相信，乃至今后，只要人世不灭，还会继续给后来人巨大的内心情感的震撼力。

       想到这里，何文廷又想到了集天下至纯至真情感和聪明才干于一生的学生灵萝来。她原本凭借聪明勤奋完全可以上名牌大学，进入上层社会，为社会作出更大贡献，实现更大人生价值的。不曾想偏偏独钟于老夫这一凡夫俗子，并为一情字所困，终身不得所解。致使一生情感坎坷，婚姻不幸。步入中老年仍然孑然一身，孤独寂寞。难道硬是命中注定，三庚连逢，命途多舛？

其实，当年不过尽了为师本份，稍有偏爱，励其创作，促其成才而已，并无逾矩之处。偏是灵萝古灵精怪，硬钻牛角，误其终生。唉，真是命运使然，非人力可控矣。幸得北雁南归，回归故里，反哺槡梓，偏是顺风顺水，事业干得如火如荼。产业发展如日中天，脱贫攻坚业已完成，乡村振兴，又走在前面。如此事业顺遂而情感却又几多挫折，乃至一塌糊涂。难道是天道无常，天道忌盛？真是天道难测，令人费解呀！

    “应该去看看她，无论怎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应帮助她拔出苦海，欢度余生，方不负为师当年肝嗝初心。”文廷闻乐而悲，因悲而思，因思而悟。自问自责，自言自语了许多。终于，决定痛下决心，排除一切顾忌，前往凤凰村解灵萝情结之锁。

却不料，灵萝干女儿张梅发来一条微信：“干娘，前日已走！今日晨出殡上山！望叔速来雅筑！”

      文廷心里一怔，如遭晴天霹雳。紧接着，作协群里，学生群里噩耗频传。同时，同事刘老同学打来电话：“文廷龟儿子，你在哪里？你过老子现在安逸了，灵萝走了，你知不知道？你个懦夫！”责备训斥之声令文廷无言以对，痛不欲生。

    “你龟儿子，赶快把车开过来，接老子一起赶去，迟了恐怕要上山了！你会痛苦一辈子！！到时，莫怪老子没通知你。你婆娘那里，今后慢慢跟她解释，本来清清白白，却让你弄得混泥浆子一滩！！”文廷有口难言，但又不容多想，也来不及申辩。立即出门，开车去接了刘同学。刘同学说：“听冯玉说，灵车就要出发了，坟墓选在了娥瑶池公路旁一座小山上。开快点，可能还来得及赶上出殡！”于是，便一齐向云娥山飞奔而去。

       在飞奔去凤凰村的路上，刘老师说：“听说樱花主人灵萝是住院期间读了你散文《樱花?》后，悲凄相加，病情恶化，才去世的！你龟儿子今后少写这些要人命的奇情小说，好不好？现实一点，榆木脑袋！！”文廷一边开车，一边落泪，听老同学这一埋怨，方想起前几日写《樱花塚》的事儿来。